台球那些事儿

台球那些事儿

高中那会儿,不知怎的,台球就撞进了心坎儿。谁还没个中二岁月呢?在彼时的想象里,台球室约等于江湖:一群顶着五彩斑斓头发的青年,烟雾缭绕中叼着烟,指间夹着啤酒罐,围着一张绿呢方桌。桌边两人挥斥方遒,球杆在手,宛如齐天大圣耍弄金箍棒,指点江山,好不威风!那场面,活脱脱港片里古惑仔带着马仔提棍上街的翻版。彼时还算“乖学生”的我,心底竟也暗暗向往这份中二的热血。于是乎,高中甫一毕业,我便一头扎进了“技艺”的苦修。球进不进另说,单是那副煞有介事的架势,唬人足矣。

说来也怪,周遭许多未曾沾过台球边的人,对这运动总带着点偏见滤镜。去成都前夜,约了朋友打球,被问及去向时坦然相告台球室,果不其然被盖章“出去浪”。可若说去打乒乓或篮球,则从未惹此罪名。师长朋友们也各有见解,后来才明白,他们的认知多源于路边或游戏厅里那些新世代古惑仔的身影——偏见罢了。

高考后的假期,堪称人生最松快的一段时光,无作业之压,无升学之愁。于是,我正式从零开始,拜师台球门下。记忆里,市体育馆有两张球桌,很快成了我的革命圣地。球桌紧邻乒乓战区,专注于斯诺克的我,常收到隔壁乒乓大爷们“亲切”的问候——伴随着飞来的乒乓球。

初生牛犊不怕虎,起初看每个球都顺眼,条条大路通球袋。如今回看,自是可笑。一日,一位约莫五十、身着蓝运动服、脖搭毛巾的大叔从乒乓台踱步过来观战。许是技痒难耐,很快便撸袖下场。陪他练了几局,听了几箩筐经验之谈,那一刻,才算真正叩开了台球的门。

看馆的是位精神矍铄的六十多岁老大爷,深谙职务之便,每日积极投身健身大业。我跑体育馆跑得勤,一来二去便熟稔了。每晚颇有默契:见他走向电闸,我便自觉收拾行囊。只是大爷有时过于原则,隔壁乒乓鏖战想多亮几分钟灯?没门儿!职责所在,各有难处,大爷终究是大爷。

大学后,体育馆便去得少了,不知大爷近况如何。技艺略进,阵地遂转移至家门口的“部落台球”。

当野史被正史收编,当体制外的散兵游勇初窥堂奥,这感觉颇为奇妙。毫不犹豫办了会员卡,此地便成了新据点。老板个头不高,精瘦,一副金丝眼镜竟衬出几分书卷气。常见他不是在擦拭球杆、整理球桌,便是在陪妻儿。一家三口,其乐融融。儿子刚上小学,偶尔在球馆现身,总嚷嚷不想写作业。妈妈一旁头疼,爸爸则手持球杆,威慑力堪比鸡毛掸子。小家伙穿着袜子站在球台上,手里攥着颗球。唉,孩子终究是孩子,明知结局是伏案疾书,何必自讨一顿“噼啪”作响?不划算。每每见此,我总会心一笑,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臀部,似有旧痛隐隐。

老板球技自是没话说,几番交手,杀得我片甲不留。一两百平的球室,总有一张球桌是他留给老友们的专属领地。于是乎,神奇又理所当然的景象上演:无论上午一点还是下午一点,那张桌子永远人满为患。一群三四十岁的“老男孩”窝在一起,手臂一挥一指,瞬间化身最专业又最毒舌的解说员,对场上战况品头论足:“张三力道软了脚!”“李四大力出奇迹!”恰如球室名“部落”,这张桌子便是部落的圣坛,聚拢着同好此道的人们。后来辗转多家球室,总能发现这么一张神秘之桌。个中缘由始终未解,权当老板自用的刚需。换个角度想,或许当年街头那些“小混混”长大了,其中一个开了店。一人得道,鸡犬升天;一人开店,哥们成仙。

后来因故,再未踏足部落。那张会员卡静静躺着,不足百元的余额用了三年竟未耗尽,冥冥中给自己留了条后路。人生许多事,不也如此?无心插柳,日后反成荫蔽。

大学后,选择球室如同打游击。但每逢归家,我仍有固定去处——不再是家门口的部落,而是老城区一家寻常球馆。舍近求远自有道理,否则也不至于天天驱车前往,从日悬中天打到夜幕低垂。

2018年初次造访,看店的是位大妈,替儿子打理。有趣的是,她儿子是消防员,可我刚转场个把月,他便辞了职。与部落不同,这里没有固定留给老板朋友的球桌——因为每张桌子,都可能被临幸。老板年纪不大,或许只长我一两岁,同龄人的优势在结账和交流时尽显。有时过意不去,便给他买包烟。他从不客气,拆开便递我一支,我总笑着摆手。老板也常不好意思,于是晚间便回请我们吃外卖——对,我们,还包括他那一帮朋友。时日一久,不知不觉,我从看客变成了别人眼中的常驻嘉宾,竟也享用了专属球台的福利。

球技自是水涨船高,谋略与算计在运动中分量日重。故而我笃信,台球不俗,只是太接地气。如同苍蝇馆子也能吃出优雅,米其林也可能吃得狼吞虎咽,全看食客段位几何。

也正是在此,我开始接触斯诺克,学习那套更繁复精妙的法则。

好景难长,球馆很快易主。电话询问原老板,才知是长期入不敷出,经营不善。嘿,像他那般仗义疏财,能赚钱才怪!古人云“义不掌兵,慈不掌财”,诚不我欺。有趣的是,新老板是原老板的小舅,虽顶着“舅”字辈,年纪却不大,多半沾了辈分的光。所幸,我们这帮老主顾未被当作“敌军进城”时的流民驱逐,反得继续照拂。只是圈子不断融合,我迅速成了新圈子里最嫩的小老弟,周遭人士普遍向而立之年奔涌。

新老板说话洋气,时不时蹦出几个发音飘忽的英文单词,常需反应片刻才能解码。新官上任三把火,他的头一把火,就把我们的晚饭烧没了。前任老板请客吃饭,虽知非长久之计(我们贡献的利润有限,他全拿来请客甚至倒贴),但白嫖的快乐谁不懂?更重要的是,球馆的晚饭完美衔接了斯诺克漫长的中场休息。觥筹交错间,对手们刀光剑影化作笑语,共许友谊第一的诺言。幸而我滴酒不沾,免打醉球,无形中占了不少便宜。晚饭机缘一去,众人往往相视一笑,互道明日再战。

暑假里,每日下午一点至五点,雷打不动。酷暑或暴雨,都无法阻我求学之心。打球竟有了上班的仪式感,杆法日渐精熟。学无先后,达者为师。若你瞧见犄角旮旯的球馆里,一青年与一中年勾肩搭背、切磋琢磨,莫惊——技艺与交情,皆是这般切出来的。

因打得久,虽与新老板不算熟稔,他也认了我这张老脸。球室有条不成文的规矩:单人练球,免费。这便是我能长驱直入而不露痛苦面具的秘诀。否则,不是捂着脸哭出去,就是捂着钱包哭出去。某日练毕,老板反常地问:“不打了?”我“嗯”一声。只见他径直走向柜台电脑,鼠标轻点,熟练结账。一套操作行云流水,看得我迷惑丛生。“再给你打个七折!”老板愉快宣布。

好吧,免费练球,原是我一厢情愿的单相思。

然而,一周后,这位老板也跑路了。后因异地求学,我约半年未去。待再归,老板竟又换了新颜。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,新老板是第一任老板的大伯,四十上下,木讷寡言。姓王,周围人都叫他“老王”。这称呼总让我想起小说期刊里那位著名的隔壁老王,故为表敬意,我称其“王总”。老板话少,心却热,阔别已久的晚饭,竟又回来了!

如今的球馆晚餐,堪称晚宴。隔壁是当地赫赫有名的“老八私房菜”。每晚,王总一声吆喝,“八哥”便送菜上门。小小方桌边,迅速围拢一帮年逾不惑的老炮儿。混迹其间的我,如鸡立鹤群,格外扎眼。同样是饭桌,此间的谈吐更接烟火地气。鲜有高谈阔论,多是柴米油盐的实在,夹杂着粗粝的调侃。一次无意得知,王总初喊老八送饭时,老八曾借“八”字谐音占便宜,嘟囔着“又给不成器的儿子送饭”。此后王总便称其为“八哥”(八哥鸟之意)。又是在饭桌上,听闻前任老板是因债台高筑而遁走。想起那位曾向我收费的老板,我默然。或许那时,已是火烧眉毛。

同桌吃饭的这群老炮儿,大半交过手。偶有胜绩,败北居多。输赢兵家常事,反在此间不断汲取他们的思路与长处,填补自身不足,最终竟也能和他们同桌坐庄赌球。此为后话。

不得不提两人。其一是我教练,据说是某年华东赛区斯诺克总冠军。真人不露相,如此人物竟安居小城,优游岁月。初来不久便与他过招,收获一堆败绩之余,竟也骗来了他半年的指点。杂牌军由此混了个记名正规军的番号。半年科班下来,斯诺克的逻辑日渐缜密,杆法也活络多变。

教练也算半个妙人。每当我现身球室,总能见他弯腰、抬头、出杆、挺身,行云流水。有时扬手示意,差我去买包烟。烟有了,跑腿费也到了,便是茶水时间。时而听他传授斯诺克心法,时而聊些天马行空。这位曾经的冠军,蛰居小城,深藏功与名。一次吹牛,他无意漏出底牌:如今在玩玉。

嘿,有意思!私以为有两类人最为深藏不露:一类是玩彩票的。各地彩票站里,常见他们抱臂而立,仰望墙上精心绘制的开奖号码折线图,目光深邃,若有所思。我曾效仿,与大眼小眼的折线图对峙良久,终是两眼空空。他们一坐常是半日连带一宵,晚饭就地解决。没准儿彩票站亦是老炮儿据点,聚论走势,吹牛打屁。另一类便是玩玉的。其显著标志,便是身上某处(甚至牙齿)总缀着玉。你常纳闷他们如何营生养家,却见其活得滋润甚至颇有格调。或许教练脖上那块,便是康熙乾隆朝的老物件?

既说妙人,球馆里那位胖哥便绕不过去。人称“宝哥”,我尊一声“宝叔”。此君体态浑圆,肚皮滚圆,笑容憨厚,一副老实人模样。然球桌之上的宝叔,却是位灵活的胖子,弯腰时肚皮竟能不贴台,母球在他杆下更是服服帖帖。有阵子我外出未归,归来首日便撞见他打球。交手几局,惊觉其勇猛不复当年。一问才知他也久疏战阵,控球生涩。索性罢战,沉默喝茶,尴尬弥漫。正待寻话,他忽侧头眯眼,对我挑眉,石破天惊:“有没兴趣赌球?”我茫然:“赌啥球?”他笑而不语,指指手机,一脸“稳赚”的狡黠。另两位老炮儿闻声凑来。原来宝叔在赌足球赛果。我对足球近乎白痴。

见他眼神笃定,那二位毫不犹豫掏出背着老婆攒的小金库,我也从鞋底摸出私房钱。凑了一些投进去。个把小时后,好家伙!我望向他的眼神复杂交织:敬佩、疑惑、豁然开朗。宝叔笑得如弥勒拍肩:“碰巧包赚的,可遇不可求。”嗯,谦辞罢了。此后每遇宝叔,必问有无汤喝。

宝叔亦是球馆赌局常客,注码上不封顶。初时瞠目,久之麻木,甚至心旌摇曳。毕竟赌性,人皆有之。未料他真与我赌了一局,毫无悬念,我输,老老实实奉上台费。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?自此,我便好风凭借力。但凡有新客入局,宝叔掂量对方斤两,若逊于我,便由我出战。些许代价,换来更大收益,此乃福兮祸之所倚?然风水轮转,阴阳相生,几番之后我便金盆洗手,告别“赌坛”,只盼江湖仍传那个年轻人的轶事。

后来啊,因着距离与俗务缠身,这家球馆渐行渐远。倒是在现居城市的地下,寻到一处新欢。球馆深藏潮湿昏暗的地下室,憾无斯诺克球台,只得打中式八球。专业性的略失,反使它成了更纯粹的娱乐场。每逢得闲,友朋相召,便遁入这地下王国,寻找简单的快乐。

初识此店,是参加台球社活动。每周六组织比赛练习,我这编外人员常浑水摸鱼,乐在其中。球馆的加盟,使它悄然成了学校官方活动点。老板是东北人,神龙见首不见尾,仅谋面一次。坐镇的是其弟,二人言谈自带浓烈东北烧烤风味,性情豪爽。来此多与友同乐,鲜与老板切磋。

去成都前夜,一位在美旅行结识的哥们小侯约球。瞅瞅次日清晨七点半的机票,看看手机,想想屏幕那头他的神情,犹豫再三,应了。本以为二人局,到门口却撞见另一哥们,以及迎面走来的四位(其中一位带着酒气,似是刚散场)。半路截胡一人,一行四人挤进出租车,直奔球馆。狭小空间瞬间塞满欢声笑语,须臾间便熟络互侃。同行两位已保研成功,一身轻松。

小侯人如其名,机灵似猴。在旧金山时,香港事起,原定返港转机计划泡汤,改道北京。巧的是与他同机。临行前夜,我俩窝在公寓楼下沙发,跷着腿谋划如何熬过漫漫长夜——清晨七点的航班,睡觉是奢望。遂决议:通宵打球!整整七小时!迄今最离谱的台球经历。谁先提议?谁煽风点火?已模糊。只记得最后两眼昏花,球影重重。醉球未成,情谊已生。归国后,球约不断。

当夜归途,意犹未尽,我竟忘了黎明航班。另一哥们更绝,回家搓起了麻将。唉,终究是我不够清闲。

如今,闲时稀薄如金,台球已罕有触碰。然旅途偶遇球馆,仍忍不住提杆打上几局。技艺早已荒疏,击球歪扭,章法全无,每每打完一杆,便无名火起——气自己打不进,气自己不复当年之勇。我究竟在气谁?

不过,气恼归气恼,世事大抵如此。时间这吝啬鬼,从不轻易赊账。投入寡淡,收成自然稀薄。人生要做的事太多,哪能总在同一片绿绒上反复描摹?总要给其他风景让路。只是,当指尖无意触到球杆的凉意,当目光掠过那方墨绿战场,那些身影便如显影液中的底片,骤然清晰:宝叔如来佛般的笑涡,王总沉默递来的碗筷,教练脖颈间温润的古玉幽光,还有旧金山凌晨球桌上小侯那对熬得通红的“猴眼”……他们,连同那象牙小球撞击的脆响、粉灰弥漫的微尘、地下室里放肆的笑骂,早已无声地熔铸进这项运动的骨血里。原来,我并非在气技艺的消散,而是在怅惘那段被球杆丈量过的、喧腾滚烫的青春时光——它并未远去,只是沉潜下来,成了心底一方温热的烙印,每每想起,便如母球轻吻库边,在灵魂深处荡开一圈悠长的回响。